张中行是文章大家,他熟悉中国古代典籍,他的文化修养,我们这一代人没法比。记得初读《负暄琐话》时,他谈近代社会的人物和事件,那时我还是懵懂无知。再后来读《顺生论》,他谈《天心》《社会》《己身》,只觉得先前没人这么著述,这个老人和别人不一样。按照“无产阶级世界观”来说吧,这个人的人生态度太消极,毫无我们受过的那些教育里头冲锋战斗改造世界的进取精神。用现在的话说,肯定是三观出了问题。我是隔了些年回头看,才逐渐明白一些什么,老人家说的是实在的人生道理,没有习惯上的“教科书”味道。以前我们看一本书,写一本书,总要揣摩一下当前需要什么,上头的宣传提纲是什么,新闻提示,出版要点,总是要思考一下的吧。这本书没有这些,甚或说,这本书,是“反要点”“反提纲”的,起码,和这些“出版要略”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绞尽脑汁斤斤计较的,在老先生哪里,不值一提。
张中行先生的文章以后很是走红了一阵。大约我们刚从时政写作、流行写作的习惯里走出来,习惯了总要迎合一个什么,面对老先生的冷脸子,感觉就有些怪。由怪而注意,很快就理解了老人为文的用心。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张中行热持续了很久。
有知音者指出,张中行的文章特点就是“弃新趋旧”,我以为很是中肯。孙郁说,张中行的文章里,看不到政治语汇。首先,他屏蔽了改造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盛行的红色话语。他自觉的回避掉了这些意识形态色彩浓郁的政治词汇。有些词汇,实在回避不过去了,他宁可变通,反正不着新朝衣冠。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他只说“唯物”“唯心”,免掉,“主义”。各种各样的政治帽子,他叫“冠”,——摘冠,免冠,右派之冠。解放前,解放后,他更喜欢使用“鼎革”。思想改造,统一思想,他喜欢比喻成“车同轨,书同文”。“文化大革命”,他一般简化成“大革命”。这些小地方,也可以看到他的机心。他在文中,对文化人,一律称先生,女士,某君,对工农,一律称大哥大嫂,从不叫“同志”,除非有特殊的含义。至于“师傅”之类俗滥,张老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见启之《语言与文凤——张中行为什么这样红》)
从语言到修辞,到题材选择,张中行的风格,大体是趋旧。趋旧如何又髦得合适这却是值得研究。大体一个时代,各种各样的革新热,热过一轮,人们总归要回归理性。现代后现代,西方文论,狂热浪漫之后,回头,国学热来了。人们惊讶地发现,沈从文、周作人、张爱玲,也是那么讨人喜欢。张中行提前向后转,与社会的文化心理取向达成了默契。老旧一派,也可以契合甚至引领时代精神的。
张中行的成就,不待我说。我这里说的是他的文章的一种弊病。在我眼里,不容得这种弊病。
2015年第3期《随笔》,有周实先生一篇文章,说到张中行论周作人,周先生认为老人实在说得好,他引证张老文字——
先说内容。还想分作思想、知识、见识三个方面。思想,这是指概括而基本的,是对于世间事物,尤其是对于人生,他是怎么看的。对人生有看法,有抉择,这本钱是孔老夫子所说“朝闻道”的道。周氏多次说他不懂道。我的体会,这是指熊十力先生和废名先生争论的道,而不是对世间事物有看法,能分辨是非好坏的道。这后一种非形而上的道,周氏不仅有,而且明确而凝固。是什么呢?拙作《再谈苦雨斋》曾说明——(引文下略)
接着说知识。在我的师辈里,读书多,知识丰富,周氏应该排第一位。这最明显地表现在他的文章里。上天下地,三教九流,由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他几乎是无所不谈。而凡有所谈,都能见得细,谈得深。使读者增加知识之外,还能有所领悟。(这里略去几句)自然,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是多知有什么好。我不想大动干戈,却无妨以事显理。是用望远镜,看过往几千年,用显微镜看临近若干年。上至朝下至野,由于无知,我们的失误以及吃的苦头也太多了。而求有所知,我的经验是不能不多读。可读之书很多,周氏著作总是合用的一种。
再说见识。见识来源于知识,成语所谓真知灼见是也。有见识,是对于事物,能够合情合理地判定其是非好坏。这大不易。我的经验,有不少知名的学者,某时某处,或囿于经验,或囿于私见,就说些不通达的话,表现为没有见识。也许来于阿其所好吧,读周氏著作,没有感到有这样的扦格。正面说,凡有所见,尤其别人不怎么谈到的,都,轻说,能够合情合理,重说,能够深入发微。这发微,由他自己说的抄书,披沙拣金的文章里更能看出来。(举例略)不管传统,不管流俗,述自己所见,而能有道理,至少是言之成理,是有见识。这类见识,限于“近取诸身”,是我受到教益不少。不是夸张而是实事求是,我多年来读,所取,写,所从,如果说还不是盲人骑瞎马,这指引之灯,大多是从周氏那里借来的。
内容说到此,转为说表达。这比内容难说,因为一,这方面,他的造诣更高,几乎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二,同样的意思,觉得出自凤姐之口,比出自刘姥姥之口好。证比容易,讲所以然的道理很难。难也不得不勉强说,只好罗列一些自己的印象,由有迹象,到无迹象,试试。这是其一,意思与用语的水乳交融。这像是运用语言的本分要求,可是脑中的存储不多,笔下火候不够,也难以做到。其二是口头与笔头的一致。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叶圣陶先生推崇的“写话”,即口头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和而为一,像是省力,不难,其实不然。原因很复杂,这里只想说现象,是看报刊书本,能够这样的总是稀如星凤。所以叶圣陶先生才大声疾呼地提倡。他自己身体力行,当然有成就,可是和周氏相比,似乎还有用意与未用意之别。其三是用语平实自然,组织行云流水,或者说看不出有斧凿痕。这说得再高一些是其四,比如与古文比试无声,与骈文比试无色,所以就像是未用力。我的体会,一切技艺,像是(也许真就)未用力是造诣的最高境界,纵使一些写作文教程的以及大量耍笔杆的未必肯承认。其五,再从另一个角度说说造诣,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最后其六说说这样的文笔,我们读,会有什么欣赏方面的感受。人各有见,还人各有所好,当然只能说自己的,是平和的心境和清淡的韵味,合起来就含有佛门所说定加慧的美。
像是扭向形而上了,应该赶紧收回来,由体下降到用。这也可以扩张到三项。一是学写作,宜于用做范本。二是可以放在法国蒙田、英国兰姆等作家的散文集一块,读,欣赏。三是可以当做药,治多年来为文的两种流行病:一种是惯于(或乐于)浅入深出,即内容平庸而很难读。另一种是擦胭脂抹粉加扭扭捏捏,使人感到过于费力,过于造作。
至此,我想可以说几句总而言之的话了。是无论从文化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看,周氏著作都是有大用的遗产,如果以人废言,一脚踢开,或视而不见,应该说是失策。可是接受,即开卷读,就不能不先有书卷。近些年来,关于周氏著作,零零星星印了一些,但不全面,有的还不易找到,所以,至少我看,印全编就成为急务。一时难能,退一步,能够出版代表全面的选本也好。
这是张中行先生为周作人文选做的序言,实际就是一篇介绍周作人的文章。从这篇文章,可以大体看取老先生文章的文体结构。
先说——接着说——再说——说到这转为说——总而言之,这是老先生的文章结构。老先生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的文章脉络就是这样。脉络倒是清楚了,甚至直白浅显地告诉你了,却给人一种索然无味,太过直露的感觉。这是写文章吗?一般是领导作报告,只怕你不明白今天说了啥,才这样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最后说什么,要你清楚你来听什么。
你不要以张老先生只是偶然这样,翻看《顺生论》就明白,在老先生的文章里,这种首先其次然后最后是常态。一二三四是老先生经常使用的叙述手段。这个问题有四点,我们先谈第一点。这第一点有三点,第一点第二点不谈,咱们只说第三点。这篇介绍周作人的文章,其实很有代表性。他是先分成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里再分一二三四,最后总而言之,在老先生的文章里,拿来做样板可知全貌。
老先生也讲了文章做法,凡文章,总要讲究一点章法。要含蓄蕴藉,要讲究一点布局。道理要讲明白,说得也要有点巧劲儿。如果所有的文章结构都靠一二三四,那天下的文章也太好做了。
常说文无定法,水无常形,究竟好文章的标准是什么,谁也难得说清楚。但是要说什么是糟糕的文章结构,充满了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首先其次再次然后最后,大一二三四里面套小一二三四,肯定属于糟糕表现之一种。捋过一遍老先生的文章,看到了这么多的一二三四,实在叫我想不通。
好的文章,人们常说“有机结构”。什么是有机结构?应该就是浑然天成,不靠人为拼凑,不露人为痕迹。当然它有它自己的内在结构内在逻辑,但在文字上那是看不出来的。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每一段落每一小节之间,不能显出接续的痕迹。像这样一二三四条块拼凑,明显的把自己的筋骨脉络示之于人,阅读的乐趣就谈不上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不但反感条块拼接,甚至在句子和句子之间,也特别反感各种各样的连接词。一篇文章里,如果抬头就是虽然但是,不但而且,如果那么,即使也不,也会破坏文章的形象完整。好的文章,一个一个句子,是流水一般流过去,你能斩断分成这一节那一节?记得读过魏金枝先生谈写作,他说过,好的文章,是浑然天成的一整块料子。那些连接词,都是链接料块之间的铆钉。铆钉越多,说明料子越是琐碎,只好依靠一颗一颗铆钉焊接起来。一块料,铆钉太多,成品断然不成样子。而如果一篇大文章,依靠一二三四拼接成篇,不过是几个大点的铆钉铆成的部件,拼接感太强。几个扒钉,太显眼了。
评论张中行先生文章的名家,经常旁及孙犁汪曾祺,他们国脉一系,肯定有很多共同点。若论国学根底,孙犁汪曾祺不如张中行深厚。可是要论文章,我还是认为孙、汪二位的文章漂亮。二位的文章,散文一派云淡风轻,自不必说,就是议论文字,也绝不是由大前提小前提推出结论式的做法。记人记事的散文不必说了,孙犁和汪曾祺二位也写过许多谈创作的议论文字。尤其是孙犁先生,他大量的书信,序文,无一不是美文。他也写过杂谈小说,杂谈散文,写过作家论,比如评论贾平凹的散文,铁凝的小说。他也谈论古典,比如论《聊斋》。哪里有张中行先生这样的一二三四几大块做法呢?请看孙犁先生的《小说杂谈》,分为《小说与伦理》《叫人记得住的小说》《小说成功不易》《小说是美育的一种》《小说的体和用》《小说的欧风东渐》《真实的小说和唬人的小说》《小说的取材》《小说的抒情手法》《小说忌卖弄》《小说的结尾》《小说的作用》《小说与时代》《谈比》《谈名实》《佳作产于盛年》《小说的精髓》,十几个题目并行错出,和那种死板的一二三四式的叙述,大异其趣。这看似很随意,其实也是一种奇思佳构。议论文字讲道理,也要讲得巧。或者以事寓理,或者以古证今,不时有旁逸斜出,看似离题游走,其实摇曳多姿。甚至,像小说一样埋伏,像描画一般点染,这种文章,你是很难把它分解成一二三四几大块的。那才是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不露一点斧凿痕迹,从头至尾倾泻过来,让你充分感受阅读的愉悦。我以为,要说接受古文修养活用于现代语体,孙犁先生的文章较之张中行,更加相得益彰,更加根深叶茂,化得了然无形。也更加具备美文风范。
张中行老人当然不是不熟悉文章做法的。在评论周作人的文章时他就说过,“一切技艺,未用力是其最高境界。”巴金说,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罗丹也说过意思相似的话。古人曾经赞美过文章的美妙境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啦,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啦。无法之法,是为至法。这一切都说明,不露技巧痕迹的技巧,是最高境界的技巧。《沧浪诗话》说作文,“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既然如此,老先生为什么反反复复使用一二三四这样笨拙的技法写文章?这可是明显地暴露脉络甚至暴露那种不太高明的脉络的末流做法。
敬仰张中行先生,他的学养,他的腹笥,绝非像我这样的胸无点墨的轻狂后学可以褒贬的。只不过想到了这么一点,说了。先生有知,不会责怪我太岁头上动土吧。
(本文作者:毕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