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客:近期看著名法学家贺卫方的新著《逍遥法外》(2013年10月中信出版社出版),其中关于方言的几篇文章十分有意思。书中既有《说“拔凉”》、《方言拾零》这样对方言的微观分析,也有《如果乡音都死去了》这样抒发感慨的文章。看一个法学家专业之外的的研究兴趣,好比看关云长使花枪,总是令人难忘。
贾不假:说到方言,我也有自己有趣的记忆。小时候在农村,一旦有谁偶然冒出一句半句普通话,或者普通话发音,定被讲不了普通话的大多数讥嘲为“宰京腔”。即使不当面呛你几句,背后也要说你这人不成熟,说你“刺扎”(有显摆的意思)、“的觉”(自以为了不起)。
临州客:我们老家说农村人讲普通话,是说“凿话”呢。具体用的是哪个“zao”字,我也说不上来,很多方言都是有音,却没有相对应的文字。

贾不假:用哪个字来对应方言词汇很难说清楚,这就是方言的鲜活而又模糊,可以意会却难以书写的特点。各地的方言里传递着各具特点的信息,同一个意思,有很多种表达方式,这恐怕是标准普通话达不到的效果。
临州客:方言是解读乡情的密码,不会说方言的老乡总感觉哪里变了味,说明大家生活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前段时间我们开老乡会,很多人都说成普通话了,感觉怪怪的。
贾不假:秦始皇统一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如今随着普通话推广,我看实现“语同音”也为期不远了,真不知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担忧。方言是我们民族的基因,我不知丧失基因的民族,还是那个一脉相承的民族吗?我们已经书同文了,我认为在技术进步的当下,语言的发音不同已经不是影响交流的障碍。丧失了方言的民族一定不是一个优秀的民族。犹太人颠沛流离了几千年,但他们却为了自己的文化而绝不放弃他们的文字和语言,所以他们成为世界上令人敬佩的民族,也创造了令世人瞩目的文明。
临州客:单纯从交流和发展角度来说,普通话的普及也未必是坏事。现在的发展速度多快啊,操着南腔北调语言的人要共同做事,没有共同语言做基础,很多事情合作起来不方便。方言当然是根基,但是城市化进程不可抵挡。丧失了方言与丧失了根基不是一回事,我们不必夸大其词,可以称作民族根基的东西太多了。 目前看来,方言要全部丧失不太可能,虽然很多人离开农村,但依然还有一些人留守乡村,我们不必太过于悲观。希伯来语的传承与我们中华民族的方言应该是有区别的。我们的国土幅员辽阔,人口分布不均衡,注定普通话不会风云独霸天下。另外,方言的消失,并不意味着汉语的消失,所以以色列与我们没有可比性。
贾不假:首先要指出,每一种方言都是一种独特文化的载体,也是大中华家庭文化的一个基因。用“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来评价方言也是合适的,方言本来就是一种文化现象。我们没有权利让一种文化消失。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我看到传统的村庄正在消失,普通话的大力推广,现代传媒的无孔不入,让现在的孩子们生来就浸染在普通话的氛围里,方言的生存空间正在加速缩小。两个民族语言消失的例子非常有说服力,那就是满族和回族,在进入了汉族为主体的社会中之后,很快就丧失了自己本民族的语言,强大的文化对较弱一方文化的覆盖功能是强大的。
临州客:那倒是,现在学校教育孩子基本都是普通话。我们以前上学时部分老师还用方言教学,现在教师如果还用方言教学,是不合格、不称职的表现,学校不允许,家长也不答应。现在城市孩子基本都说普通话了,方言失去用武之地。这不是教育的错,也不是家长的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社会发展,必然会导致一些传统文化基因的消失,方言就是其中一种。换个角度说,如果在城市里大家都用方言交流,估计交流障碍会有很多。
贾不假:所以说,城市化是消灭方言的最大隐忧。普通话人群的扩展,意味着讲方言人群的缩小。如果没有刻意保护的话,我担心在不久的将来很多方言就会消失。我认为当下模式化教育在中间起了很大的作用。假如不刻意要求老师讲普通话,不大力推广普通话,假如大家以能讲各自的方言母语和掌握多种方言为荣,那么方言还会被冷落吗?所以,教育方式和要求的改变是方言得以传承的关键。
临州客:我觉得方言消失就消失吧,语言的目的是交流,而不必刻意多元化。如果标准化教学不用普通话而用方言讲,估计会出现大问题。如果大家都讲方言,那是为保留而保留,问题估计更多。说方言的环境一旦消失,那么它的消亡就会成为必然,任何消亡的东西,都有一定的社会性,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我们不能刻意丢下汽车去骑毛驴,扔下计算机去打算盘,现代化拥抱城市文明,这是发展大趋势。
贾不假:如果说方言可以消失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放弃汉语,大家都学习英语算了,因为英语是世界范围内使用最广泛的官方语言,你看合适吗?方言携带着文化的密码,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方言消失了,那么传统文化就面目全非了。很多文艺形式是建立在方言基础上的,比如说阳泉评说就是以平定方言为基础的,山西梆子以山西方言为基础,估计你们老家的伞头秧歌也是以当地方言为基础的吧?如果没有了方言,这些艺术形式都将迅速消亡。我们总说艺术要百花齐放,只有一种形式的艺术,还称得上“百花”吗?很多艺术形式是与方言密切相关的,你听听名字就知道了:黄梅戏、秦腔、越剧、蒲剧、京剧、豫剧……哪一个离开方言的支持了?方言的传承与现代技术也不会发生冲突。方言仅仅是特定人群交流的语言,一个人掌握一种或者几种方言不是难事,与普通话并行使用也不是难事。方言不是现代技术进步的绊脚石,为什么却要为技术的进步而牺牲掉呢?以技术进步,交流方便等任何借口来挤压、消灭方言的做法都是缺乏远见的短视行为,注定被后人批评,被外人耻笑。
临州客:称之为中国文化的密码太多了,方言、地域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庙会、戏台,等等,都是文化的基因。如果我们全部要刻意保护,估计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物力。
贾礼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普通话无需借力官方也已足够强大了,我觉得官方不该再强力推行了。再有就是在城市化进程中将精力财力投入到发展特色文化聚居区上来,这样就能为方言乃至各种特色文化的传承留一方空间,也给各种名目繁多的文化艺术提供生存的土壤。我想这是兼顾传承与发展的最省钱省力的途径。
贾不假:地方剧种、曲种大多以方言为底子,但是单田芳的普通话评书也不错啊,而且更容易普及推广。临县伞头秧歌确实以方言为基础,是因为以前教育不发达,现在很多年轻秧歌手受过高等教育,在学校和机关任职,文化水平较高,所以在编创演唱中融入很多普通话色彩,唱出来、写出来都很文雅,符合传统秧歌的押韵、审美习惯。网络秧歌更是方兴未艾,很多都是用普通话编唱的。
贾不假:可以肯定地说,经过普通话改良的伞头秧歌已经失去其地域特色,变得媚俗了。一个没有独特文化基因的艺术估计过不了多久,会被流行更广泛的艺术形式所同化。普通话推广在这方面起到的消极作用不容小觑,我们应该静心反思。
临州客:但是这个剧种在不断改良,因为传播环境发生了变化。我经常看央视戏曲频道,比如河南豫剧金不换饰演的《七品芝麻官》,还有湖北省京剧院创作、朱世慧饰演的《徐九经升官记》,太原市实验晋剧院谢涛饰演的《傅山进京》,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很多戏曲虽然是地方剧种,但很多都是用普通话演唱,否则观众听不懂,影响传播。地方文化总不能一直都在自己所属的地域里演出吧?
贾不假:地方剧种在本地演出,服务于特定人群就对了,刻意改变自己去拓展更广泛的受众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抉择和一厢情愿的媚俗。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可能丢失自己的特色。想想啊,它生存的文化土壤没有了,发展就更难了。
临州客:在本地演出用方言,在外地演出用普通话,二者可以有效结合起来,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我们县的伞头秧歌,在太原甚至中央电视台都演出过,在语言方面都做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和改良,效果不错,对地方曲艺来讲,雅俗共赏才是出路,固步自封难以发展繁荣。方言也是这样的,说方言要消亡这个有点杞人忧天,因为伴随它的地方文化基因和乡土观念一时难以消失。现在,很多人离开农村到城市工作,回到老家照样要说方言,否则会遭到乡邻耻笑。我们上大学从村子里出来的,回到本乡本土必须说方言,父母也不允许你用普通话与长辈、亲戚、邻里打招呼、说话,否则麻烦大了,大家会认为你自命不凡、看不起乡下人,忘本了。所以说方言与地方民众心理、传统文化捆绑结合在一起,关系紧密,一时不会消失。
贾不假:如果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想不讲方言土话的本地人的确会遭遇你说到的尴尬,现在就未必了。人们天天在广播电视中听着普通话,接受教育时也是讲着普通话。大家都一样,谁笑话谁呀。只要走出去,乡音就会变,而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即使没有走出去的,在城市化浪潮和标准模式教育的裹挟下也会逐渐丢掉方言土语的基因。我的担心绝不多余。我过年回老家,听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孩子都时不时以普通话对答,我听着心里就不是滋味,感觉方言的末日已经不远了。
临州客:方言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变了的。贺知章在《回乡偶成》中说:“少小离家老大还,乡音未改鬓毛衰。”就是这样。不管在在外面发展成约翰、汤姆,回到老家依然是刘三、狗剩。作为文化人,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依恋心理很正常。其实,文化人经常是喜欢为时代唱挽歌的人,喜欢怀旧。王国维沉湖自杀就是一例,因为接受不了改朝换代的心理现实。
贾不假:贺知章的口音没有改变,但他从小生活在异乡的儿女的口音还有乡音吗?贺知章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可以合理推断,不难得出结果。这实实在在的现实,不是用对文化的怀旧和依恋心理就可以解释的。
临州客:本来现在的普通话就是北京话和北方方言相结合的产物,所以普通话和北方方言有共同之处。我去陕西、内蒙一代采访过,在部分地区采访时用的就是我家乡的方言,交流起来很亲切、很顺畅。
贾不假:就是呀,这种顺畅和亲切在若干年后还在吗?我们谁也没教孩子说普通话,但是孩子自来就说普通话了。我自己已经不能随口而出地讲方言了,日常语言中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发音。全民教育的统一模式难道不是加快方言消失的催化剂吗?方言承载着文化信息实在太多了,我们学习古文遇到古音古义,如果结合方言很好理解;若没有方言的帮助,就很难理解。就是方言的日常用语中也有很多发音是很文雅的古音呢。这些文化信息在普通话里是没有的。让方言就这样消失,是我们文化发展的大悲哀,也谈不上是文明进步,人类的进步不应该以牺牲文化的特色为代价。如果因为普通话的推广而压缩了方言的空间,如果城市化的进程毁灭了方言的传承,这样的进步是大打折扣的,也是缺乏远见的。
临州客:现在孩子们成长和接受教育的环境变了,学好普通话这对他们以后到其他陌生城市工作、生活会有很大的帮助。如果在学校说方言,估计他们将来要在陌生城市生存发展,会有很大的障碍。全民教育的统一模式加快了方言的消失,但带来更多的是便利。如果大家都用方言教学,估计会影响到人们之间正常的交流和工作,这个危害更大。总之我觉得学校推广普通话利大于弊,因为这是时代洪流,时代的洪流浩荡向前,谁也不可阻挡。正因为方言遭受时代冲击,有可能面临消失,所以我们为它心伤。令人伤感的东西往往是容易消失的东西,所谓彩云易碎琉璃脆,世上好物不坚牢。方言很多都是古音,这个容易理解,因为它是一辈人一辈人传承下来的。说到方言与古音、古籍的解读关系,我觉得正是因为方言是解读部分传统文化的密码,所以很多语言学家一辈子皓首穷经钻研它,作为一生的事业。有他们在,方言古音的文化余脉就会薪火相承。就我所知,从外地来说,学者易中天曾出版过一本《大话方言》;就我市来说,王俭出过一本关于平定方言的专著《平定话》,还有张广峰也主编出版过一本《盂县方言词汇》,各有千秋,很有意思。我们报社的刘海涛去年创作的方言漫画,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在QQ空间转载有很多,说明大家对方言的关注和传承。
贾不假:不是我危言耸听,我再次申明:文化特色的传承和保护势在必行,否则中华的文明将没有依托,会被后人批评,会被其他国家和民族耻笑。文化传承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是全民族都要努力的,即使付出很多精力都怕难以实现的。传承方言,人人有责,而不是几个学者专家的责任。当没有人能讲这种方言的时候,你绘出的漫画也就没人能看得懂。正因为我们还没有遗失自己的方言,所以刘海涛漫画的可贵之处就显示出来了。大家会在看到漫画的同时会心一笑。因为大家懂得其中的幽默。而如今方言的空间日渐逼仄,当我们的方言没人会讲的时候,这样的漫画的魅力何存?由此更能说明方言传承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临州客:每个人来到世上,需要担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社会需要分工,不能搞“一刀切”、“清一色”。除了学者,至于大多数普通人,担当不起保护方言、传承文化这样的沉重使命。现在普通人关注方言,因为这是他生活、交流的凭仗,走到乡村和小城镇里,依然是方言的天下。没有人能讲这种方言的时候,说明方言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消失没有什么可惜的。说到底,方言只是个交流的工具。文化传承,普通话照样可以。
贾不假:的确不能搞“一刀切”、“清一色”。普通话的推广就是最大的“一刀切”和“清一色”。这样一个政策对方言的伤害太大了。假若一种方言真是自然消亡的,我也就无话可说了。问题不是这样,无论是文化方面的普通话推广还是经济方面的城镇化建设,都挤压着方言的空间。方言没有人讲不是没有了价值,而是被更强大的文化给吞并了。这和日本入侵中国时的文化政策道理是一样的。日本人侵占东北后先教你文化,看上去很是关心中国人的教育问题,而在教学中使用的是日语,日常学习的是日文。欲灭其族,先灭其文化,就是这个意思。方言和普通话各走各路相安无事最好,问题是普通话不是它有多么优秀,因为它的实际功用而毁坏更多特色文化的根基,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文化的多样性才能显示民族的博大厚重。没有特色文化的民族谈文明是没有底气的,也是找不到自豪感的。各地不同的方言就是我们民族的特色,我们只有小心呵护的责任,而没有任其消亡的理由。
临州客:现在我们常说:“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故乡和方言是我们每个人的温暖之根,记忆之根,如果大家都到城市了,关于故乡和传统的东西连根拔起,我们还能再讲些什么。以前是别的殖民国家来侵略我们,我们被动接受外国语言。后来我们繁荣富强起来了,主动学习外来文化,比如学习英语。现在国家进一步强大,英语国家还得向我们学习,所以国家教育部门正在逐步改革,削弱英语教育在教学中的比重。如果有一天普通话教学过时了,方言或许会重焕生机。事物都在不断变化当中。现在讲究工具理性,语言更是如此。可这也是语言的重要属性,说到底是为了交流。古时候鸡犬相闻、先民老死不相往来,改革开放前由于户籍门槛限制,城乡人口不能自由流动,所以方言有很大的生存土壤,现在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人口流动频繁,所以推广普听话成为时代之必然。未来的方言必然会遭遇这样的发展现实。
发表于2014年第1期《阳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