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4月20日在书友畅谈会暨孙克艳散文集首发式上的发言整理)
根据活动安排,我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红星照耀北国:追寻红二十四军》的创作经历和心得感悟。其实,从我自身角度来说,从来没有想到是要分享这个话题,因为《红星照耀北国》这本书是我2014年写的作品,到现在已经9年了。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基本上是一直往前看的,不太注重回顾。刚才孙克艳老师说到通过文字把过往的记忆留存,可能我更倾向于人如何走向未来往前看。所以今天让我重新谈论一下将近10年前写的一本书,感觉非常惭愧。

这本书是2016年5月出版的,到现在我也没有什么新的作品出来,这是非常惭愧的一件事情。我觉得像孙克艳老师一样,能够不断地有新作品出来,这才是一个作家真正应该做的,而不是说我以前还写过什么什么。
但是既然活动安排要讲红二十四军,我就大致勾勒一下。1931年7月4日晚上11:30,国民党高桂滋部1200名战士在平定县举行起义,随后在盂县清城村创建了北方第一支红军正规军——红二十四军。部队到了河北阜平,成立了华北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府——阜平县苏维埃政府,县长牛曦当时只有20岁,所以人们叫他“娃娃县长”。红二四军从阜平出来,转战陕北、内蒙一带。因为它是北方最早的红军正规军,当时的北方大地,共产党还没有那么多“枪杆子”,所以得不到支援,最后因为势单力薄、孤立无援而兵败陕北。这就是红二十四军的大致征战历程。
时光如流水,90多年过去了,那些人物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但是有些东西会留下来的。怎么留下来的?靠文字、靠记忆。《红星照耀北国》这本书截至目前已经印刷了三次,网上也有不少盗版,大家感兴趣的可以找来一本看看。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记忆。
平定起义发生之后,部队沿着现在的城区瀑里村方向行进,第二天清晨到了盂县的清城村,创建了红二十四军。但部队从瀑里出来之后,具体路线怎么走了,没人知道,也没人留意过。这两天我和陋岩正在考证这个问题,陋岩是阳泉本地人,比我更熟悉阳泉的地理环境。我不是阳泉人,对阳泉的地理位置不熟悉。但是我这个人记忆力比较好,见过的有印象的资料,一般不会记错。我在创作《红星照耀北国》的时候,印象中看过一个资料,提到红二十四军当年行军过程中经过马家坡。马家坡后来随着合村并镇、行政区划调整,从地图上消失了。我当年尝试着在地图上找过这个地名,一直没有找到,以为当时人们把地图画错了。书出版多年后,我跟吴鹏程、陋岩等几位朋友聊天,才知道这个地图上消失的马家坡,归现在的矿区管辖,是距离红二四军成立地盂县清城村距离很近的一个村落。
以前,我们一直在问,起义部队7月4日晚上起义后,能否早早赶到盂县?没有考虑到通信、后勤、辎重、家属等具体情况。事实上是,兵不打无准备之仗,通信兵提前探路做了很多工作。现在看来,起义部队能及早从平定县赶到盂县,绕了近路,通信兵的侦查功不可没,起义事先是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准备工作的。
寻访红二十四军的历史,是我在2011年的时候,跟上我们的一个采访团去的。说实话,当时真不愿意去采访这个话题,因为一是我长期从事经济报道,做历史类采访报道没有任何经验;二是作为一个年轻人,觉得这个陈年旧事跟我没关系,再说了,想想要几个月地跟一些老人交流,怕影响得自己也心态老了,真是不愿意做。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出去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大王安排巡山的小喽啰一样悄无声息地跟着。
但是跟了一段时间后,之前知道的信息,找到、印证得也差不多了;不知道的信息,谁也没办法。那怎么办呢?碰到这样问题的时候,只有一次又一次不断的商量和争论。这时候,自己平常的读书积累派上了用场,很快融入团队当中,有了自己的见解和思考。碰到困难,好多人能解决这个困难的时候,大家都无所谓的。但是当所有人都解决不掉的问题,谁解决掉,谁就是真正地解决掉了。所以到目前为止,关于红二十四军,我写的这本书在全国是唯一的,填补了党史、军史空白。
寻访红二十四军的过程中,有几件小事挺触动我的。2011年6月份吧,我们到红二十四军军长赫光牺牲的地方——阜平县法华村采访。村口大槐树下、碾盘旁边,说到赫光的牺牲,一位阿姨跟我们开口就说,“当年正是好小伙啊”。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说得差点让我落下泪来。我是1981年出生的,2011年的话是30岁。当年正是好小伙的赫光,把自己的青春定格在永远的29岁。原来以为历史古老,事实上是,历史上的他们,曾经与我们一样如此年轻。可惜的是,这么年轻就早早牺牲了。虚长赫光军长1岁的我,当时听了那句话,真是感慨万千。
我是个不大喜欢轻易动感情的人,尤其对被几十年的历史尘埃遮蔽的这么一件事,更应该冷静才对。但是村民无意中说的那句话,对我发生了很大的触动。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这支红军部队是跟我有关系的。
我大致算了一下,赫光军长牺牲的时候是29岁,政委谷雄一牺牲的时候是26岁。阜平县苏维埃政府主席,共产党的华北地区首任县长牛曦,20岁,大家叫他“娃娃县长”。记载中牺牲年龄最大的,副军长窦时寻,36岁。现在是一个“卷”的时代,好多年轻人在压力面前选择了躺平。但是你想一想红二十四军的这些领导人,军长、政委、副军长、政治部主任,二三十岁已经干下了惊天动地的、开创性的事业。而我们呢,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又干出了哪些值得自豪的事情?所以有时候我就觉得,时代在进步,但身处时代的人们,却未必一定比前人强。大家可能就是曲线一样曲折蜿蜒前进中,在迷茫、困惑中不断寻找光明和曙光。我们研究历史的时候,其实它不是“过去式”,而是一直跟你有关系。
刚才孙克艳老师说,她的侄儿侄女或者身边其他人,看《一朵花的归宿》这本书的时候,会自然地把自己代入进去,会说我的姑姑或者姨姨原来竟然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一朵花的归宿》虽然讲述的是过去的事情,但依然会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有那种新的气息、那种感同身受的体验。历史也好,过往也好,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认识到这个是跟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的。如果你写出来的东西,跟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关系,那不用说,你写的肯定是失败了。
我长时期从事文学评论工作,撇开其他的不说,中国现代小说从五四时期开始,到现在也就是100多年的样子。你把100多年来的作品认真梳理一下,或者打开文学史看看,会发现经典的作品,即便是上世纪30年代写的,40年代写的,但现在看,它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让人有陈旧之感,依然闪烁光泽,熠熠生辉。
因此说,写作一定要有未来意识,要与读者建立一种联系。这样的作品,在未来才有历史的穿透力。这个不单是讲《红星照耀北国》,也不单是说《一朵花的归宿》,其他创作同样如此。
这里提醒大家的是,作为一名阳泉人,我们应该记住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红二十四军这么一段红色历史或者其他历史。我记得书刚出版和李萍老师在交通广播做节目的时候,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就是英雄不怕死亡,英雄怕的是被遗忘。作为一名写作者,通过文字来复活这支红军,目的也就是要更多的人记住它,不要忘记它。
时间如风,经常会吹走一些东西,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被时间的风吹不掉、带不走的。我们在创作写东西的时候,一定要珍视自己的价值,文字的价值,不要让有分量的沉淀下来的历史,轻飘飘地被时间的风一股脑儿吹走。
写作的价值在哪里?我们为什么而写作?在座的都是写作者,我觉得是为了抵抗遗忘,留住记忆。马尔克斯曾经说过,活着为了讲述。前两天看到企业家张朝阳也说过类似的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个人一定要通过自己的文字、事业或者其他东西,让人记住。人的肉身是有限的,一个人活不了太长时间,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时光所不能带走的。
在座的人也可能有印象,前两年我市老作家张旺模去世后,我曾结合他的小说集《漂亮的女房东》,在网上写过一篇纪念性文章。其他不说了,最后结尾处,大致有这么几句话,就是我们作家或者一个写作者,跟其他人所不同的价值在于什么?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肉身离开世界就永远离开了;而一个作家或者一个作者的价值,在于肉身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通过文字把他的生平故事、思想价值传播给后来者,这就是我们写作的意义。
那么,怎样让我们的作品更有意义?前段时间有部电视剧,不是说《狂飙》那个,而是《县委大院》。这部电视剧里面有很多山西元素,估计好多人看过。编剧王小枪是咱们山西人,山西医科大学毕业的。我没有时间看电视剧,但是前两天看新闻,看到《县委大院》同名小说出版了。以前的时候,人们说到影视,以为是先有小说,后有电视剧;现在的时代和写作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县委大院》是先有电视剧,后有小说,包括前几年大火的《觉醒年代》也是如此。小说出版后,记者对王小枪进行采访,其中有一段内容对我触动挺大的。报道说,为了做好《县委大院》影视剧的创作,王小枪曾经到江西省大余县调研了解生活五个月,参加大小会议数十次,采访市、县、乡、村四级干部近70人,零距离、全方位地体验了基层生活。正是因为“深入生活”,他的创作才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县委大院》的“好看”,正来源于当下中国真实的、正在发生的社会生活经验。我看了之后非常感慨。
为什么感慨?因为我是一名记者。人家不是记者,调研采访五个月,就能写出一部电视剧来,我从2008年开始从事新闻工作者,到现在已经在基层待了15年,还有我身边的同行,好多人都是专职干这个新闻采访、扎根基层的,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写出《县委大院》这样的作品?说深入基层,难道我们不比他更深入吗?我们走的地方不比他少,但是我们为什么做不出来类似的产品?后来我就想,我们的所谓深入,其实没有人家深入,人家是带着问题认真去走基层、搞调研,挖掘某一个课题,而且做了很多专业的工作,还有平常的其他方面的训练辅助,最后形成这么一部作品。但我们做记者的没有做到。在座的各位也同样没有做到。
说这个,我除了感慨之外,其实也是提醒在座的各位,我们写的时候不要到处撒胡椒面,没有意义。你把你自己熟悉的某一领域写好就行了,而且是围绕一个主题深耕细作。刚才孙克艳老师提到汪曾祺和李娟的写作;陋岩老师也说了,茶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同样可以进入写作题材。大家把自己熟悉、擅长的某一方面写出来就很好了。记录生活,这本身就很有意义。
现在我们的写作,属于随手写、随手扔的一个时代,有一些东西是失传了,比如说日记和书信。为什么大家看看胡适日记,看吴宓日记,看阎锡山日记,看鲁迅《两地书》,看沈从文书信?多少年之后,这些日记和书信不但有文学价值,而且有历史学、社会学等方面的价值。所以我觉得,大家写作的时候,不一定要想着一定给谁看,关键是我手写我心,能够表达我自己的内心,这个是非常关键的。如果我们写一个作品的时候,或者说还没写出来,就想着要怎么在报纸上、刊物上发表,那叫表演,不叫写作。很造作,会沦为“作男作女”的状态。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在报刊发表,而是自己一定要把它写好。好多人写作,实际上是坐不住的,心态都是浮的,静不下来。
这里让我想起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大家可能看过他的一些作品,比如《青衣》《玉米》《地球上的王家庄》,还有那个写盲人按摩的《推拿》。当然,这些作品在座的可能也没人看过,也不是我这里要说的重点。重点是,毕飞宇曾经说过的这么一段经历,他说在当下信息巨量的时代,为了集中精力写作不被打扰,自己尽量减少手机的使用,而且终有一天,要把手机扔掉。当然后来疫情来了,出门动辄就需要扫个二维码啥的,不带手机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他尽量有意识地回避这些所谓“快时代”的东西,非常值得我们思考。
人要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上集中精力做成点事,是很难的。人的能力的养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屏蔽的能力。如果每天盯着朋友圈,围着手机转,刷那个抖音、快手,手指头忙得停不下来,这样的话很可能会导致自己一事无成。至少对于有志于写作的人来说,培养自己的屏蔽能力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情。

除了毕飞宇,还有一个作家对我触动也很大。他是贾平凹。贾平凹对于在座的人来说,或许有一定的争议。为什么说有争议,是因为他的女儿贾浅浅,大家估计看了很多网上流传的信息,就是说他的女儿贾浅浅写的都是什么屎尿屁,低级庸俗,还当了大学的文学院副院长啥的。其实贾浅浅的诗歌,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有选择的推介给你的一部分,并非全部。
这里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说有人画了一幅画,拿到大街上请人指点,让大家把画得不好的地方圈出来,结果画面被颜料涂得满满的。后来,还是原来那幅画,画家建议大家把优点标出来,结果同样涂得满满当当。
在座的各位,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斗士,也有可能是隐藏在键盘上的侠客,正义感满满。我希望大家都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正能量的人,这是好事,必须全力支持。但水至清则无鱼,好的东西往往是泥沙俱下的,你一定要知道,贾平凹不仅仅是一个作家,他也是一个人,一个父亲。他有自己的优点,但也像我们每个生活在俗世上的普通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缺点,但这并不能就因此否定贾平凹是一个优秀的、才华横溢的推动中国文坛进步的作家。
还有一个常识你要相信,贾浅浅的作品,不全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你看到的那些个作品,很多是别人拿着放大镜给你“投喂”过来的。如果你要这样看一个作品的话,我跟你说,你永远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永远处于一种义愤或者激动当中,不可能汲取到更加有效的营养,永远长不大。读作家作品,一定要看好的、正面的一些东西,不要老想着如何批判甚至批斗。这就像你吃饭一样,说我不喜欢青菜,不喜欢豆腐,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那个,那你就饿着,到最后是什么结果,大家都知道。阅读也是如此,不能因噎废食。看人间任何事,其实也是这样。
贾平凹到现在应该写了有20部长篇小说,相信在座的不少人看过他的作品。即便有人反对,我还要坚持说,我喜欢贾平凹的作品。我说一个作家作品的好坏,一定是自己亲自看过作出评价的,别人说好与坏跟我没关系或者关系不大。好,是因为我自身觉得它好,而不是你觉得好,我就一定要跟在你屁股后面说好,天下没有那个道理。贾平凹有一句话很触动我的,他说,人活在世上干不了多少事情,一定要专心地干一件事情;即便这样,也未必就能干好。正是这样,我就曾经跟一个朋友说过,我说我一辈子也没啥要求,能写上三本书,如果有一本若干年之后能留下来被人记住,就已经不错了。
一辈子好像很长,但是真正到了若干年之后,也就是我再过20年、30年之后,到了今天在座的有些老师们的年纪,你回过来头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真正干不了多少事情。明天的自己未必能超过今天的自己,成长成熟成功不是时间的累加,而是集中力量办成一件大事,其他的不足道。我们写作的时候,阅读的时候,一定要思考写作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我们写作的意义,就是给自己“续命”。比如说孙克艳的散文集《一朵花的宿命》,因为这本书,若干年之后还会被别人记着,别人会说,我的姑姑呀或者说我的姨妈,这一代人就是曾经这样走过来的。通过文字,我们被人记在心里,时不时谈论起来,这就是写作的价值。它延长了你在人世间的存在。
所谓“续命”,不一定都是自己所为,也可能是别人。比如说网络上有一个作家叫六神磊磊,以研究传播武侠小说作家金庸作品而闻名。他说,每一部金庸作品被新改编为影视剧,都是给金庸老先生“续命”。当然,他自己所做的工作,也是为金庸先生“续命”。包括这两天播出的电视剧《人生之路》。《人生之路》来源于作家路遥的《人生》。电影《人生》在上世纪80年代很火,但是可能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年轻人,知道《平凡的世界》多,未必知道路遥还写过一部《人生》。电视剧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其实也是给这部作品续命,让更多读者记住了路遥,记住了他的作品。还有一个续命方式,就是读者和文学评价家,通过他们或大众化、或专业化的点评,让作品超越时间的尘埃,被人记住它的价值,以话题或者其他形式存在。
包括我自己写红二十四军,其实就是给红二十四军的将士们“续命”。红二十四军的将士们,生命如流星,那么短暂,就像席慕蓉说的,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时间飞逝得很快,红二十四军的将士们早已“死于青春”,但是你通过文字把它记载下来。所以1931年发生的事情,90多年过去,人们看《红星照耀北国》的时候,那些将士们曾经的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作为写作者,我们文字的价值,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为历史上那些曾经为美好梦想奋斗的人们所“续命”。写作的意义和价值,或许就在这里。
(2023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改定于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