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最终都会如沉睡的种子，静默无声地沉积在心灵深处，浓缩成漫漶的记忆。那些早年遥远的往事，偶然间被风吹皱，激活思绪的涟漪。

“时光如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在人生的年轮中，我多次遭遇这种“偶然”之风，有时甚至连自己也会吃惊：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记忆怎么还没有消散在时光深处？这一次，偶然吹过记忆的风，是因为一只狼或者一个故事引起。

这个故事叫做《东郭先生和狼》，一本早年间看过的连环画。这册连环画（我们习惯叫“小人书”）的故事并不复杂，就是一个叫东郭先生的读书人怜悯众生，有一天骑着毛驴出门去，在半路上碰到一只被猎人追赶的老狼。老狼说自己从来不吃人，可是猎人紧追在其后面，可怜兮兮地请求东郭先生救其一命。于是，心存怜悯的东郭先生大发慈悲，把老狼装在驴背上的袋子里骗过打猎的队伍。等猎人走后，东郭先生放狼出来，狼转身露出凶恶的面孔，要吃掉东郭先生。危急关头，恰巧被路过的老农看到。老农略施小计，把老狼重新骗进袋子里，举起锄头把狼打死，并告诉东郭先生，对害人的东西千万不要发慈悲之心。

故事之所以多年过去迟迟没有忘掉，一是因为早年乡间狼多，周围关于狼的故事太多太多，被乡邻们讲述得活灵活现，加诸一座座的山神庙和一个个以“狼”为关键词的地名，让人感觉狼的故事并不遥远，就在身边；还有就是东郭先生的迂腐和可笑，正好契合了少年时代“爱看热闹”的心理认知，所以过目不忘。

说东郭先生和狼，并非本文的重点。重点是若干年后，我从乡间走出，来到一座曾经叫做“平潭”、现在叫做“阳泉”的城里，碰到一个叫赵简子的历史人物。正是这个赵简子，在距今两千五百多年的春秋时期于平潭修筑城墙、扬刀立马，与其他历史人物厮杀对抗、逐鹿问鼎。

对了，忘掉说赵简子与“东郭先生和狼”的关系了。他，正是连环画中那个带着队伍追赶老狼的围猎人。

一

因为一册连环画，又因为多年后我恰好行走在这座曾经叫做“平潭”的古城里。所以记忆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思接千载。

赵简子是谁？他为何要在平潭费尽力气修筑一座城池？这还要从2500年前的故事讲起。

赵简子，名鞅，又名志父，号简子，又称赵孟，春秋末期晋国执政。公元前583年“下宫之难”后，赵氏家族一蹶不振。赵简子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孙子，也是赵氏家族东山再起的核心人物。

说到“下宫之难”，容我在此多说几句。因为这个故事与读者耳熟能详的赵氏孤儿传说有关。正是在这场争斗中，赵氏家族被屠岸贾满门灭族，留下满腔忠义的程婴带着孤儿赵氏藏匿深山。于是，一个悲壮的藏孤救赵的故事，千百年来在戏台上凄恻流传。

在没有纸张，仅有龟甲兽骨、竹书锦帛、青铜铭文记载历史的时代，相较而言，留下来的关于赵简子的故事可谓多矣。当然，在今天浩如烟海的大数据时代，这些曾经所谓的汗牛充栋的“海量信息”不值一提。但这些残片断锦罗织起来的故事，足以让我们摸索历史走过的痕迹、探究一种文化文明的传承。

赵简子的祖上名叫造父，是一位善驾驱驰、南征北战的“老司机”，曾驾驭八匹骏马跟随周穆王西游，穆王赐给他赵城，他的一支后人以封地为氏称为赵氏。（见《史记·赵世家》）可别小瞧了古时的“驾驶员”（这种技能古称为“御”），在2500多年前，它可是与礼、乐、射、书、数并列成为“六艺”，是多少人羡慕的行业，许多人活一辈子也接触不到它的边儿。

晋国的赵氏家族分为两大支：其中的一支，公元前661年赵凤封于耿，其后裔赵胜始居邯郸，赵胜生子赵午，赵午生子赵稷，是为邯郸赵氏；另外的一支，公元前635年赵凤之弟赵衰封于原，赵衰曾跟随晋文公流亡十九年，后被起用为新上军主将、中军佐。赵衰与其子赵盾先后垄断晋国政权近四十年，直到“下宫之难”被栾氏所取代。赵简子即是这支赵氏的后裔。

平潭城的修筑，可能与赵氏族人间的一场误会有关。

公元前500年，赵简子讨伐卫国，卫国以五百户奴隶进贡于赵简子，以解其危。赵简子一面将这五百家奴隶暂时安置于本家族人邯郸赵午，一面派家臣董安于奔赴今山西太原建筑晋阳古城，作为自己的根据地。

三年后的东周敬王二十三年（晋定公十五年、公元前497年)，赵简子出任正卿，开始执掌国政专断国事。这一年七月，家臣董安于修筑晋阳城竣工。为充实力量，赵简子想把这些“战利品”迁往晋阳，便向邯郸赵午索要暂时安置在他那里的五百户人口，结果事情在这里生出了意外。

原来，邯郸与卫国很近，赵午担心代管的“卫贡五百家”被送走后，会得罪卫国，引起卫国的不满和报复。所以希望先与齐国人打一仗，再借口说为了这五百户奴隶的安全，把他们迁住晋阳；当然，这也不排除赵午心存不舍、抗命拒交的“难言之隐”。毕竟在春秋时期的奴隶制社会，人力是很大的生产力和生产工具，五百户奴隶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出于种种考虑，赵午没有痛快及时地交出这五百户奴隶。

就是赵午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因为行动缓慢激怒了意气鹰扬正走事业上坡路的赵简子。赵简子一怒之下，将赵午召回晋阳斩首示众。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午的儿子赵稷也是血性男儿，家父被害，此仇不报非君子。忍无可忍，赵稷及家臣涉宾愤然在邯郸举旗造反。

面对赵稷叛乱，晋国国君当然站在时为正卿的权臣赵简子一边，于当年夏天六月，派上军司马籍秦率军平叛，气势汹汹包围了邯郸，并要求中行氏（荀寅）和范氏（范吉射）配合，但遭到了两家的拒绝。

原来邯郸赵午和中行氏、范氏有亲戚关系。荀寅由于长期执掌中军而被称为中行氏，是赵午的舅舅，而荀寅的儿子又娶范吉射之女为妻，三家关系甚密。看到外甥被赵简子所杀，中行氏一肚子憋屈，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决定向赵简子讨个说法。一个好汉三个帮，荀寅强压心头怒火，思量再三，决定联合亲家范吉射，与邯郸赵氏结为同盟，一举消灭赵简子及其势力。

当时赵简子的官邸在绛都（今山西侯马西北部）。中行氏、范氏结成联盟一起出兵，以晋军的名义攻打绛都。赵简子拿捏赵稷这件事，在道义上来讲，站不住脚，舆论纷纷倒向中行氏、范氏一边。被赵简子称赞“为人如江海”一样广阔博大的孔夫子，对赵简子的做法也无法苟同，称他制造的这一次历史事件为“赵鞅以晋阳叛”，一个“叛”字写透了当时的人心向背。

赵简子一时间内外交困，在政治上失去优势，但在表面上依然强硬。他说：“晋国有命，始祸者死，为后可也。”大造舆论，称中行氏、范氏首先犯上作乱、发动祸端。其实赵简子此举并无晋定公之命，所以说话难免底气不足，斟酌再三，最后还是听从了家臣董安于的劝告，一路北上，败走霍山以北的晋阳。

赵简子为何对董安于言听计从？

据刘向《说苑》记载，一次，赵简子率军从晋阳到邯郸的路上，走着走着发现董安于不见了，就停下来等他。结果车队引导官前来请示，说不能因为一个人而耽误大军的行程。赵简子说，好吧，那就继续前行。可是没走多远，赵简子又命令队伍停下。引导官又要请示，恰巧董安于从后面赶了上来。又走了一段路，赵简子突然说：“哎呀，我忘了带府中的珍宝了。”董安于回答说：“放心，我带来了。”没走多远，赵简子又说：“哎呀，我忘了和年高德劭的外交官烛过辞行了。”董安于回答说：“放心，我已代您辞行了。”又走了没多远，赵简子再次说：“哎呀，我们这次去秦国会不会有人从背后偷袭呀？”董安于安慰说：“放心，我已经对士兵交代好了。”

董安于是赵简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也是出色的建筑家和极具远见的战略家。他在修建晋阳城时，用青铜柱代替木柱，城墙修得又高又厚，并且用木板夹着泥土夯筑而成。这为后来赵氏家族战胜其他公卿势力奠定了基础。

赵稷、中行寅、范吉射哪里肯轻易放过赵简子，誓要将赵简子撕得粉身碎骨。无奈之下，赵简子只好依托晋阳城的坚固屏障，与中行氏、范氏和邯郸赵氏苦苦对抗。

据《晋阳古城勘察记》载，1961年6月考古工作者在太原市南部的古城营村，发现了晋阳古城遗址。晋阳古城遗址，南城墙残长626米，宽30米，西城墙残长2700米，其中有900米高出地面约7米，从连接存于地上和地下的城垣遗迹来看，估计此城仅南北的长度就可达4500米左右。试想，经历2500年的风蚀雨剥和战火考验，还能保存7米高的残墙，可见其原来的高度应在十几米以上，如此之高的城墙，底宽30米，南北长4500米（东西也应如此)，其规模之宏大可想而知。如此规模，在当时晋国可算是大的城邑。

眼看大军来势汹汹，赵简子忧心如焚，竟然一病不起，五天内人事不省。家臣董安于求助郑国的神医扁鹊。扁鹊经过一番望闻问切，成竹在胸，“他的血脉正常，你们何必大惊小怪！不出三天就会自然痊愈。”过了两天半，赵简子苏醒了，告诉众人说自己昏迷的几天，是天帝把他召了去，告诉他在晋国内乱之中，去消灭六卿之中的范氏、中行氏，他们的祖先分别是熊和罴。董安于听了这些话，记录并收藏起来。人们把扁鹊说过的话告诉赵简子，赵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万亩。（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据光绪版《平定州志·舆地山川》记载：“鹊山，在州西北五里，上有扁鹊庙，山下有平地泉，赵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在山下。”至今，在平定县鹊山村依然流传着“先有鹊山村，后有平定城”的说法。正是有了赵简子赐“田地四万亩”，扁鹊及其家族成员和弟子才迁到了现在这个叫做“鹊山村”的地方，繁衍生息至而今。

二

当范氏和中行氏攻伐赵氏的时候，赵简子知道自己实力不足，只有退守晋阳。凭借晋阳城的坚固和民心根基，范氏和中行氏迟迟没有攻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作为掌管晋国内政的智文子（智跞），看到了驱逐范氏和中行氏的机会，于是联合韩氏（韩不信）和魏氏（魏曼多）把赵氏、范氏、中行氏三家都定为“始祸者”。

据史书记载，公元前497年十一月，赵简子在智氏、韩氏、魏氏及晋国公室支持下，将范氏、中行氏打败，逐往朝歌（今河南淇县）。同年十二月，在韩氏和魏氏的支持下，赵简子被迎回绛都，经韩、魏二氏调解，赵氏恢复了与晋国公室的关系，于是赵、韩、魏、智四家开始结盟，由赵简子重新主政。赵稷党羽被击退返回邯郸，赵氏这才算是解除了危机。

但赵简子深知，这次危机的解除只是暂时的，隐患并没有彻底根除。范氏、中行氏逃到朝歌后，并不善罢甘休，继续和困守邯郸的赵稷等人，向外纠结鲁、卫、齐、鲜虞等国支持者，与晋侯及赵、韩、魏、智四卿对抗，复仇之心不死。长期围着赵国周边打转的鲜虞国（白狄的一支，后建中山国）又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晋阳城的修筑，为赵简子在这次争战中筑牢了坚固屏障。趁着喘息之机，赵简子决定“经验复制”，在晋阳、邯郸一线的咽喉要塞屯兵防御，实施军事战备，设置一道坚固防线。

如此推测，平潭城的建设年份应在公元前496年前后。至于建筑季节嘛，应该在秋收之后、入冻之前。因为在远古的农业时代，筑城要不违农时，违反农时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批评。

历史就这么选择了平潭。平潭有邯郸通往晋阳的古道，是晋东境内驿道上的要塞颈口，交通便利，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地势高、视野阔，站在上边观望，四处动向全入眼帘。前有桃河绕境流过，便于军事设防，更有一潭碧水平衍光鉴，利于取水耕作；背靠黄土丘陵可作屏障，且土质厚实，就地取材，省工省力。赵简子经察看附近地形，决定在离平潭湖北面的高坡上，仅距桃河、古道不足一里处构筑城池。

选定城址后，赵简子集中兵力大兴土木、夯土城墙、挖护城河。因城池在“平潭”湖畔，世称“平潭城”（即今阳泉市古城公园处）。

朝阳初升，赵简子在平潭城不远处的平地上（今平潭街）检阅队伍操练，整齐的号子声和厮杀声伴随着桃河的涛声经久不息。夜幕降临，队伍回到城池对面一条隐蔽的沟岔里驻营休息（后人将此地称为“简子沟”，并一直沿用至今）。北城南营，互为依托，秣马厉兵，以待东出征战。

当然，修筑一座城池，仅仅为了练兵防御是不够的。这就涉及另一个话题：赵简子是如何治理平潭城的？

在漫长的奴隶制社会，农业为立国之本。赵简子在注重构筑晋阳到平潭一线工事防御的同时，还十分注重农业、畜牧业、渔业和手工业的发展，并且在农业政策方面对晋阳地区有所倾斜。他扩大这里田亩的量度，把百步为一亩改为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实行“公无税焉”的免税政策，大大激发了农民种地的积极性。同时还承认土地的私有，破坏了奴隶社会的井田制旧观念，解放了奴隶，并把土地分给从奴隶主那里逃出来的奴隶，大大解放了生产力。同时还减轻当地农民的税赋负担，以求藏富于民，安定民心。从赵简子对晋阳邑的农业管理，或许我们可以触类旁通，管窥其对平潭城的治理情况。

经过几年的蓄兵精练，加上智氏、韩氏、魏氏的援军支持，赵简子认为时机成熟，于晋定公二十一年（公元前491年），率大军离开平潭城移师攻打邯郸。（见宋润生《赵简子修筑平潭城》一文，引自《阳泉矿区文史》第一辑（平潭街专辑），政协阳泉市矿区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行寅、赵稷在邯郸固守近两个月，终抵挡不住晋军的攻势。至入冬后11月，邯郸守军力竭而溃。败军之中，荀寅逃亡鲜虞、赵稷逃奔临地。平潭城的战略地位也凭此驰名天下。

三

在阳泉，有一条河叫做洪城河，传说是古平潭城的护城河，与赵简子有关，并且说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造成血流成河，所以人们把这条河叫做“红城河”，后来人们为了地名的吉利雅致，才改称“洪城河”。那么，这场战争真的是赵简子为防御赵稷、中行氏、范氏而展开的？答案是：未必。

那么，造成“红城河”的历史源头在哪里呢？还要从赵氏、智氏、韩氏、魏氏联合打败中行氏、范氏讲起。

韩氏历来亲近赵氏，魏氏与范氏长期有隙，智氏又与范氏、中行氏不睦。所以赵氏争得了韩、魏、智的支持，韩、魏、智在国人的配合下，很快便打败了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失败后，退还朝歌、积蓄力量，准备再战。接着，韩、魏又得到晋定公的许可，从晋阳召回赵简子重新上台执政，加强协调、统一指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为赵简子势力的迅猛扩展创造了条件。

智氏也看出了这一点、为了抑制赵氏，智氏遂要求赵简子必须处死家臣董安于。其时，董安于乃是赵简子的高参和智囊。赵简子为了争得智伯支持，竟然委曲求全，默许董安于自杀。随后，赵、韩、魏、智终于结成同盟，形成了交战的另一方。从此，赵、韩、魏、智与范氏和中行氏、范氏之间便展开了历时近八年的争夺战。公元前490年，这场争夺战以范氏和中行氏的失败而告终。邯郸、柏人（河北隆尧县西），被划为赵简子的领地，赵简子的势力迅速增强。范氏和中行氏的其他地方，尽归晋公室所有。这时，赵简子名为晋卿，“实专晋权”。

赵简子为了巩固既得利益，避免与智氏矛盾进一步激化，遂转移国内视线，发动了一系列的对外战争，先后对卫、齐、鲁、鲜虞等国进行征讨。公元前475年，赵简子溘然长逝，其庶子毋恤继位，是为赵襄子。

赵简子死后，智伯（智跞之子智瑶）取代赵氏把持了朝政，成为四卿中最为强大的势力。智伯恃其强盛，向韩（韩康子）、魏（魏桓子）要领地，韩、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先后都答应了。公元前455年，智伯又向赵襄子要领地，赵襄子不从，智伯就联合韩、魏攻打赵襄子。赵襄子退守晋阳，三方联军久攻不下，于是采取“决水灌城”。

在这危急关头，赵襄子密派张孟谈连夜出城，以“唇亡则齿寒”的道理，说服韩康子、魏桓子，订立赵、韩、魏联合反击智伯同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襄子的军队同样采取“水攻”的方式，杀了智伯守堤官兵，韩、魏响应，活捉智伯，大败智伯军。这样，便奠定了“三分晋室”的基础。

绕远了。赵简子与“红城河”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答案是：或许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或许也已经是他们的下一代了，即赵襄子与智伯（智瑶）的关系了，造成“血流成河”的战事，应当在著名的“水灌晋阳城”之前。

这场战争有多惨烈呢，历史没有记载。让我们从智、韩、魏攻打晋阳城的经过，来脑补“红城河之战”的画面吧。

《战国策》云：三国之兵乘晋阳城，遂战。三月不能拔，因舒军而围之，决晋水而灌之。围晋阳三年，城中巢居而处，悬釜而炊，财食将尽，士卒病羸。

《史记·赵世家》的记载与《战国策》异曲同工：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用大白话说就是，智氏、韩氏、魏氏围攻晋阳，持续了一年多，三家引来汾水灌城，城池没有被水浸泡的部分只剩下三版宽的高度。城内百姓将锅悬挂起来做饭，彼此交换子女杀掉充饥。

看来智伯、韩康子、魏桓子对赵氏家族是恨之入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为攻打晋阳城的前站，“红城河之战”一定非常惨烈。当时的百姓看到鲜血染红河水的场景，便把这条河称为红城河。

对了，这里补插一句，对于阳泉人民来说，“智伯”这个名字应该不会陌生。正是这个智伯，在攻打晋阳城之前的晋出公十八年（公元前457年），采取“送钟”之计灭掉位于现在盂县的仇犹国。这次战役，只是智伯在赵简子死后、执掌正卿期间五次对外用兵的其中之一，主要目的是攻打中山国，取穷鱼之丘(在今河北易县境内)。灭掉仇犹国，对于野心膨胀、对外掠夺最为疯狂时期的智伯来说，只是一次“顺道”而为的薅羊毛之举。（见孟宏儒《仇犹国的建立与覆灭》，引自《阳泉史话》一书，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3月出版）

当然，历史不能假设。平潭城距离由白狄人创建的鲜虞国（中山国前身）不远，作为北方少数民族的鲜虞国对晋国觊觎已久，双方征战频仍，公元前491年荀寅被赵简子打败后也逃亡鲜虞……隔着茫茫的岁月，每一次的血流成河都会成为一代代平潭人抹不掉的印记。

四

往事越千年，昔日的平潭城遗址在哪里呢？

《阳泉市地名志》(1993年)中李庆祥的《赵简子与平潭古城》一文记述，“平潭城俗称‘古城’，其遗址在今古城居民区一带，即紧挨蓄水池的高土垄乃是古城的遗迹。从里侧看，墙高约有一丈多，两丈多宽；从外围观，墙高即有四五丈多。”

据考，平潭城原城方圆为0.5公里左右，现地面尚存部分夯土城墙，宽6.7米，高从里侧看3.3米多，从外侧看约15米左右。1958年，这里曾出土战国时军锅、石鼓、马镫、箭镞各1件。军锅为铜制品，直径0.7米。石鼓为0.3米高的鼓形石头。马镫约10厘米左右，铁铸而成。箭镞出土时仍有金属光泽。

据本土文物工作者介绍，因为现存遗迹很少，平潭古城仅仅保留有北墙和西北角一部分。根据推测，昔日的平潭城大致位置如下：北至现存城墙处，西至古城小区（洪城北路西），南到青年路，东到北大街幼儿园一带。

关于平潭古城，史书多有记载，《魏书·地形志》载：“太原郡中都有平潭城。”《方舆记事》载：“平潭城在平定州西北……相传赵简子所筑也。”清《平定志》将平潭城列为第一古迹，出土文物可佐证。《阳泉文物》也将平潭城列为古建筑类第一位置。

提起“平潭”，现在人们第一直觉是市区的两个村名，平潭街和平潭垴。其实，“平潭”先期是水名，后期才成地名。水名“平潭”，见于两处古文记载。一是，古州平定望族平潭垴李家七世祖的墓志铭。开句写道：“先生讳智，字克明，平定人也。平定治西有古潭名云，亦曰平。”明白无疑地告诉我们，六百多年前，平定州西有古潭，名叫“云潭”，也叫“平潭”，这是平潭水名最确切的碑文记录。二是李家十一世祖、明代嘉靖进士李愈的《怀潭记》。《怀潭记》记叙：“离郡西二十里许，有古寺一区，众水汇潭于前，平衍光鉴，故以平潭名镇，居民数百家。去镇三里有村亦以平潭名，惟予李氏一族居之。”这是平潭地名最确切的文字记录。（见牛贵福、牛树雨《“平潭”地名断想》一文，引自《记忆平潭：行进狮子山》一书，2017年9月印刷）

《怀潭记》是李愈怀念家父的佳作。其父李氏十世祖，名讳应奎，自号“潭水”。一生以“潭”为鉴，刻苦攻读，功成名就，并将爱“潭”之情推至极致。他，人去，也带潭而去。殁后七载，“潭亦为山水激没，无余复址”。

呜呼哀哉！李愈痛心疾首，写下了那篇情真意切的祭父文《怀潭记》。李愈三次写潭，一次比一次动情，沁人肺腑。平潭被山水激没后，他又在州北瀑里村筑新潭，“命名为怀潭”。并怀潭思理，寄语于后人，“苟能励志向上，读书于此，其出也怀仁义以事君，其处也怀德刑以修身”，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仁人大志。

两篇“平潭”名录，一水一地，相互佐证了千古“平潭”的自然存在。我们不难想象，六百多年前，在如今称作“阳泉”的市区，南北两山间流淌的桃河北岸，悠然荡漾着一潭湖水。它像一颗明珠，镶嵌在古州大地上。那时，“阳泉市”还遥不可知，而“平潭”湖早已名闻遐迩，千古流芳了。远在春秋战国群雄争霸的年代，一代雄主赵简子，傍着“平潭”，构筑军城，屯粮藏草，厉兵秣马，继而南征北战，上演了一部部合纵连横的霸业大戏。

看到一本王伟写的《新中国的城市摇篮》，有一段说古城及平潭的话：

平潭城对于阳泉来说，意义非凡。其根本一点就在于：平潭城并非古代理念上的一座城市，而是实质意义上的一座军城。它的建立第一次凸显了“阳泉”在晋东的战略地位，形成了“阳泉”城镇（城市）的发展基因，决定了阳泉政治、军事、经济、交通“必争之地”的历史基本走向和属地沿革特征。所谓阳泉站（市）名为阳泉，根在平潭。因此，赵简子成为开发“阳泉”第一人。

2018年5月，新开辟的“古城公园”建设完成，正式对市民开放。古城公园别样风情。北门迎面，那本厚重的石刻大书，格外引人注目。驻足阅诵，顿感书中装着千古平潭的一代雄主、百丈城垣的春秋画卷；演绎着金戈铁马、气吞如虎的战国活剧，愈加令人心远神逸。一座小巧的街心园林，如此大度包容，内涵厚重，已然成为市民在远古城墙前缅怀历史、向往未来的精神乐园。

无独有偶。2021年3月，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发布最新考古成果称，考古工作者在阳泉市平潭垴地界发现一口九边形木构水井，规模较大，保存较完整，根据木构件测年数据等，综合判断它的砌筑和使用年代在战国末年至西汉初年。这口古井位于洪城北路东侧，北距古城遗址北墙570米。

饮水思源，不知多少阳泉人会怀想到平潭古城那段曾经的历史。

五

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这句话阐述了要得天下，必先得民心的道理。

赵简子作为晋国正卿，在晋国执政长达半个多世纪，深知得民心才能得天下的道理，所以在他所辖的十四个食邑中，实行二百四十步为亩的大亩制度，废除过去那种百步为亩的小亩制，使身居下层的庶民（农民）和奴隶得到了实惠，他们闻风而至投奔赵氏。在“铁之战”中，他提出如战胜敌人，庶人工商可为官，奴隶可获得自由，这些都是非常体恤民情的措施和政策，深得民心。

赵简子尊贤惜士，唯才是用，十分重视对自己的家臣量才使用。除了文中之前提到的董安于，贤士阳城胥渠也深得赵简子喜欢。一次胥渠得了重病，赵简子派人将自己所爱的白骡杀掉，取其肝为其疗病。胥渠感动万分，病好以后一心追随，拼死效力。

据《国语·晋语》记载：赵简子为求贤士问吴国人壮驰兹，在东方之士中哪位最贤？壮驰兹说，我听说，国家兴旺的时候，“君”常常自感不足，而求贤士；国家将亡的时候，他又常常会自满，今天君为晋国主政之卿，如此谦虚，以求贤，说明国家兴旺发达，所以我为你祝贺。这段记载表现了赵简子求贤若渴不耻下问的高尚品格。

赵简子一生坚持改革矢志不移，他不但是春秋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而且还是一位成功的改革家。他所处的时代是奴隶社会走向崩溃，封建社会开始兴起的变革时代，历史的潮流将他推到了改革的最前沿，在晋国六卿中他率先实行改革，使赵氏家族逐渐壮大，成为六卿之首。赵简子死后，他的儿子赵襄子与韩、魏联合消灭了智氏，实现了“三家分晋”，升格为一方诸侯，父子二人创造了春秋末期的“简襄功烈”。

作为我国古代法家文化的代表人物，赵简子一生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他代表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把《范宣子刑书》铸于铁鼎之上，在晋国历史上首次向全民公布成文法，把法律的武器交给人民，打破奴隶制社会“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陈旧观念。他这种勇敢的革新行为，做到了范宣子四十多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春秋时代的晋国也因此成为“我国古代法制文化的摇篮和成文法产生的故乡”（转引自刘晓丽《赵简子“铸刑鼎”与三晋法家的形成》一文，侯马市晋国新田文化研讨会论文，此文为打印稿）。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地主阶级势力逐步壮大，赵简子的改革精神并没有结束。几十年以后，三晋大地的魏国君主魏文侯，接过了赵简子改革的大旗，和法家代表人物李悝在魏国实行改革。由于魏文侯实行改革，使魏国率先崛起，一举成为中原霸王。

李俚（前455年一前395年)，战国初期魏国人，著名的改革家，也是战国前期法家的代表人物。著有《法经》，是秦汉以后历代法律依据的基础。

李悝在魏国的改革施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废除奴主贵族的世禄制，使新兴地主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严重打击了旧的世袭制度；二是实行“尽地力”与“平籴法”，挖掘土地潜力增产粮食，稳定粮价，保障民生；三是主张以法治国，著有《法经》，后来成为秦、汉法律文书的依据。李悝的这三条改革措施，几乎与赵简子的施政方式如出一辙。

又过去几十年之后，曾在魏国做官的商鞅，又接过魏文侯和李悝的改革大旗，秉承赵简子改革的精神，到秦国实施变法。商鞅变法，与赵简子、李悝的改革措施，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他更全面，更具体，他的变法措施使秦国迅速强大起来，灭掉了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以上内容见刘俊珠著《赵鞅改革》一书，山西历史文化丛书第27辑，山西春秋电子音像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

六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赵简子的儿子赵襄子对讲“义气”的人，特别欣赏。赵襄子杀掉智瑶后，为了发泄个人的愤怒（之前智瑶曾在军中的一次宴会上，借着醉酒用酒罐击打赵襄子，表示对其庶出卑贱出身的轻视），将智瑶的头颅漆为饮器。

对于赵襄子的侮辱行为，智瑶的家臣豫让十分气愤，发誓要为智瑶报仇。豫让改名换姓，混入宫廷内打扫厕所，伺机行刺赵襄子。结果行迹暴露被捕。被审问时，他直言不讳地说：“欲为智伯报仇。”赵襄子觉得豫让忠勇可嘉，是难得的义士，就把他放了。

其后，为了不让赵襄子的手下认出自己，豫让曾经灭须去眉，毁容之后装扮成乞丐伺机下手。他先在妻子面前乞讨，验证一下乔装改扮的效果如何。他的妻子却说：“这个人的相貌不像我的丈夫，但他说话的声音却为什么跟我丈夫一模一样呢？”于是，豫让又根据民间的偏方，吞食木炭，破坏声带以改变嗓音。进行彻底的改头换面之后，豫让扮作赵襄子的仆人，再次等待时机为智伯复仇。

一天，豫让埋伏于桥下，欲行刺赵襄子，结果又被抓获。赵襄子责问豫让说，你原本是范氏的家臣，后来又做了中行氏的家臣。范氏和中行氏都被智伯消灭了，你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做了智伯的家臣。智伯死后，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他玩命般地报仇呢？豫让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豫让意识到赵襄子防备太严，自己根本无法得手，就请求赵襄子把外衣脱下，让他象征性地刺上几剑，以报答旧日的主人。赵襄子答应了豫让的请求，而豫让则在“履行”这项象征性的义务后，自刎桥下身亡，完成了一位烈士最后的壮举。这座桥被称为“豫让桥”，坐落在今晋祠东北一华里处。

赵简子和赵襄子父子通过各种手段，网罗、重用了一批重意气、有能力的人才，这是他们事业成功的关键所在。如若没有董安于、尹铎、少周室、牛谈、周舍、张孟谈、邮无恤、高共等人的效力和奉献，就不可能有赵简子家族的迅速崛起。

两千五百年后，昔日的平潭古城里，来了一位瘦瘦的背着行囊的书生，茫然四顾，在曾经的“赵国”大地上，不见当年游侠人，一声浩叹。

七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深夜无聊，读金庸小说《侠客行》，开首便是诗仙李白的这首令人酒酣肠热的古风。吟诵半天，不知何时手抛书卷，做南柯一梦，还是当年故事：骑着毛驴、背着书袋的少年书生，行经苍莽野山间，突遇一匹呲牙咧嘴的老狼，气势汹汹纵扑上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情急之下，像当年英姿勃发的猎人赵简子一样，书生抽身搭箭……结果射出去的，竟然是闻名天下、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列第三的小李飞刀。

梦醒，一夜无眠。

2022年11曰26日草于晋东

（本文与牛树雨老师合作撰写）